安藤忠雄：用肉體感悟空間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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安藤忠雄

安藤忠雄，1941年9月13日出生于日本大阪，當今世界最活躍、最有影響力的建筑師之一。安藤忠雄一直堅持使用清水混凝土建造建筑，風格獨樹一幟，作品遍布全世界。1995年，他獲得有“建筑界的諾貝爾獎”之稱的“普利茨克建筑獎”，他把10萬美元獎金捐贈予了1995年神戶大地震后的孤兒。

安騰也許是唯一一個沒受過正規(guī)大學教育而完全依靠才華和自學獲得如此巨大成就的建筑師。1957年，16歲時的安藤忠雄開始做職業(yè)拳擊手，只是為了能早日為家里掙些錢。不過，做個建筑師這個想法一早就在他腦子里刻了下來。18歲時，他用打拳掙來的錢游歷日本，看日本的傳統(tǒng)建筑。22歲時，安藤開始游歷歐美和非洲各國看全世界的建筑?；氐饺毡竞螅?8歲的他創(chuàng)辦了“安藤忠雄建筑研究所”。

本文摘選自安藤忠雄的采訪實錄。

大阪商人祖母

我覺得人呀，大概在10歲左右，一些基本的思維方式已經(jīng)確立下來了。這個時期對于人來說是非常重要的。

很多人說我作為建筑師的經(jīng)歷是很與眾不同的，我自己也是如此認為。1941年我是作為雙胞胎中的哥哥出生的，出生之后我被接到了外祖父母家，在那得到了教育和成長。

我的母親是獨生女，她在結婚時曾經(jīng)有過約定，最早出生的孩子要被送回母親家繼承家業(yè)的。還有，因為大家都認為，如果雙胞胎是接受同樣教育的話，很有可能成為幾乎相同性格的人。是祖母(其實是外祖母，我一直叫她祖母)將我養(yǎng)大，所以可以說是獨生子，但是實際上在另外的地方又有個弟弟存在。所以我同時也一直有兄弟的感受，非常特殊的成長環(huán)境。我和我的弟弟的確存在很大的不同，應該是受教育環(huán)境的不同所造成的吧。

祖母原來是大阪港口中經(jīng)營與軍隊相關生意的，當時頗為成功。她非常喜歡養(yǎng)狗，當時養(yǎng)了20條牧羊犬。后來因為戰(zhàn)爭空襲及火災的原因，幾乎失去了所有財產(chǎn)。祖母是一個擁有很強的合理性和自立精神的女性，幾乎沒有什么瑣碎的言語，“自己做的事情一定要負責”“要遵守承諾”“活著要像個男人”這些話她一直掛在嘴邊。日本當時是有武士道精神的，我想大概她說的就是這個意思吧。到十歲，我一直接受祖母的教育。

從我出生一直到祖母過世，我們一直生活在一起。我認為自己對于事物最根本的認識和思考，受到了作為大阪商人的祖母很大影響。可能這也是我和三得利的佐治敬三先生、京瓷株式會社的稻盛和夫先生、索尼的盛田昭夫先生、朝日啤酒的口廣太郎、Saison Group的堤清二先生、三洋電機的井植敏先生等一些企業(yè)的經(jīng)營者意氣相投，能夠一直交往的原因吧。因為我的特有的大阪人的生意感覺及商人感覺，使得我和一些企業(yè)的負責人建立了相對親密的關系。當然，這些和建筑沒有什么關系，我覺得這些是我的一個特征吧。

童年的留白時間

安藤忠雄“教堂三部曲”之水之教堂和現(xiàn)在的孩子相比，我們那個年代，童年是最自由的時光。放學回來后的時間基本都是自由支配的，是可以自己隨心所欲使用的“留白的時間”。建筑也是相同的道理，不能只有功能的空間，存在一些留白的空間是必須的。

在小學和中學，我的教科書都是留在學校，從不帶回家的。學校的老師問我回家作業(yè)怎么辦呢?“作業(yè)都在學校里完成的”我回答道。這也是主張合理性的祖母教我的一件事情。學習應該全部在學校里完成，回家的時間做你自己喜歡的事情。如果我在家里做作業(yè)的話，祖母會生氣地說：“學習是應該在學校的”。所以在小學、中學的9年里，除了按常規(guī)學習以外，我全身心地玩耍和游戲。

在小學四年級的時候，我還把家里的小狗帶到學校里去了。小狗坐在我旁邊的座位上和我一起聽課。這當然會被老師罵了，“你這小子究竟在干些什么呀?”我當時比較自說自話，也不太聽別人的意見。但擁有這樣近乎有些給人添麻煩的追求自由精神的，不就只有孩子嘛?

我在校成績很差呀，排名倒著數(shù)起來會更快些。中學時，遇到一個非常好的數(shù)學老師。這位老師的教學是充滿熱情的，全力以赴地教育學生。教室里充滿了緊張感。如果被發(fā)現(xiàn)有些走神的話，粉筆和拖鞋就會飛過來了。有時也會被打手板的。他真的是位很嚴厲的老師。不過與這位老師相遇，我知道了自己以前完全不了解的世界。這位老師的口頭禪是“數(shù)學是美麗的”。“美麗”的真實含義當時我并不了解，但是因為老師是這樣熱心地教育我們，所以我總覺得數(shù)學里是一定有些什么東西存在的。就連我這樣對他的教學并不十分投入的學生，對于數(shù)學能夠引導出絕對答案的特性，也覺得很有趣。

最熾熱的原始沖動

各國的建筑界都是非常重視學歷的。像我這樣沒有在大學里學習建筑是非常少有的，但由于非常喜歡建筑，所以選擇了自學的道路。

記得在中學的時候，看見為我家進行改建的木工們一絲不茍的工作背影，我感覺到這一定是一項非常有趣的工作。后來我升入職業(yè)高中后，對建筑的道路有了意識，也想過考入大學學習。但由于家庭經(jīng)濟和我的學習能力的問題，當時不得已放棄了。畢業(yè)后，我必須要代替祖母去賺取生活費用。似乎是無法從事建筑的工作了。煩惱再三，我和祖母進行了商討。祖母只說了一句話：“遇到什么也絕對不要放棄，全力以赴吧。只要你喜歡就好了”。我決心一邊工作一邊學習建筑。

但是學什么，怎么學，我很迷惘。我拜托了升入大學建筑系的幾個朋友，購買了好幾本學習用的專業(yè)書籍。朋友們花了4年去理解的書籍，我一年就讀得破損了。我知道只是讀書的話，仍會有很多東西不能理解，但我仍努力去閱讀和理解。從早晨開始到睡覺為止，我只是一個勁地閱讀閱讀再閱讀。當時這可能是最好的方法吧，直到現(xiàn)在我也不太知道。就是這樣全身心的投入，一年時光很快便過去了。

改變人生的旅行

與此同時，我覺得作為建筑家來，說用身體去體驗空間是必要的，所以開始了在京都和奈良的建筑徒步旅學。

因為居住在大阪，所以最初是就在身邊的日本古都京都、奈良。京都的傳統(tǒng)建筑：書院、茶道庭院等都透射出不同年代和樣式的獨特表情。之后，在法隆寺、東大寺，我感受到了作為飛鳥時代建筑中心的奈良創(chuàng)造出的與京都截然不同的世界。為了理解日本建筑的真諦，我繼續(xù)徒步觀賞。

22歲，如果是進入大學的話，應該是畢業(yè)的時期了，所以我開始計劃我的一個人的畢業(yè)旅行。我試著用雙腳從大阪出發(fā)，經(jīng)過四國、九州，然后回到本州，再前往東北和北海道去實現(xiàn)我的建筑旅行。我環(huán)繞日本一整圈，其實主要的目的之一，是想去看看當時日本近代建筑引領者丹下健三先生的建筑。我的感動是超過期待的。另外，分散在各地的傳統(tǒng)建筑，尤其是白川鄉(xiāng)的原住民的住宅空間也是我心中所系的。在明月下，在民居中，似乎正在被黑暗吞噬的擎天大黑柱，那是現(xiàn)代建筑中無法體驗的一種感動。人們的生活與空間，與自然是那樣緊密地溶為一體，那種風景當真是絕美的。通過自己的體驗、學習而得到的感動，絕對是書本和照片無法傳遞的。

現(xiàn)在，我的事務所里，來實習的學生會體驗被稱為“夏季學校”的為期一個月的體驗。其中的一個課題就是利用周末，對京都和奈良的古建筑進行研究，花上一整天徹底地進行觀賞和學習。

當然，寺院作為對學生們熱情的回饋，會特別開放一些平時無法看到的空間，讓大家欣賞和體驗。擁有熱情的人是能夠讓別人一起聯(lián)動起來的。對于一直在大學里讀書和聽課的學生來說，這是一種極為珍貴的體驗。“夏季學校”結束前，大家要將研究的內容總結一下。研究的量和題材都由學生自己確定。在一個月里研究的內容，通過自己的能力總結后，最初那些看上去沒有擔當?shù)膶W生突然在臉上出現(xiàn)了堅定的神情。

旅行只是一個人，是一個人在未知的國度里行走。當找到那個目標的建筑時，就好像在不安的道路中看到希望的光明一樣。在尋覓建筑的同時和自己對話，在行走中思考。在年輕時，我不知多少次重復著這樣的旅程。

1965年，我去了歐洲，那是向日本普通人開放海外旅行的第二年，我用打短工的收入籌到了旅費。當時是一美元約同于360日幣的年代。規(guī)定能隨身攜帶的最多只能是500美元?，F(xiàn)在1美元的匯率已經(jīng)低于100日元了，而且可以在網(wǎng)絡的世界里簡單地看到世界。當時的歐洲是非常遙遠的地方了。我乘上列車到達橫濱，從橫濱港乘船到達納霍德卡。經(jīng)過哈巴羅夫斯克、莫斯科、列寧格勒、赫爾辛基到達最終的目的地法國。在船上，我一直眺望著天際線。從哈巴羅夫斯克到莫斯科的西伯利亞鐵道整整花了一星期。那一星期，我又一直地眺望著地平線。感受地球如此之大的同時，終于真切地感受到了世界是聯(lián)系在一起的這一最普通的事實。

現(xiàn)在回想起來，那也是次充滿不安的旅程。一個人在旅程中，只有思考，無法逃跑。沒有錢，語言也不通。與想象中有很多的不同，每天是不安和緊張的連續(xù)。能夠依靠的只有一個，那就是自己身體。那時的感受和我當時從事職業(yè)拳手的生涯有些類似。在被繩網(wǎng)環(huán)繞的四角形的拳臺上，與對手相遇，只有自己奮起全力沖破極限與之較量。最后能夠依賴的只有自己的力量，社會對我而言就是一個拳臺。

剛到達歐洲，最初雙腳踏上的是芬蘭的土地。接近北極的位置，氣候非常嚴酷，但那是觀賞建筑的絕好的季節(jié)。太陽不會落下，一直是白天。連續(xù)步行觀賞建筑直到身體的極限。在芬蘭探訪阿爾瓦?阿爾托工作室的時候，很幸運遇到了他本人。并且接受他的邀請觀看了他的住所。

在此之后，我在瑞士、意大利、西班牙各地探訪建筑。原本開始這次旅行的一個最為重要的原因，就是希望能夠遇到柯布西耶，但就在我即將到達法國的時候，他卻離開了這個世界。雖然遺憾，但是在這次旅行中，我親眼看到了柯布西耶的很多作品，體驗了他創(chuàng)造出的很多空間。在徒步探訪很多西洋建筑的過程中，我感受到，建筑就是讓人們聚集在一起相互溝通的場所。

旅行前，朋友對我說：“希臘的帕特農神廟和羅馬的萬神殿是必須要去看的。”但是我最初探訪帕特農神廟時，并不能完全理解。在萬神廟，第一次被從天窗上落下的光壓倒。第二次造訪時，又被43米的球狀空間和其均整的形體所震撼。再下一次去的時候，洋溢著贊詩般的空間又一次將我深深打動。就這樣很多次強烈地感受到，“將來到這里的人們的心聯(lián)系在一起，將感動鐫刻在每個人的心中”，這才是建筑的真諦。